中信月刊

【真實故事】

父親——心中永遠的巨人

穆淑媛口述

 一只大皮箱，裝著廿五年離家的漂泊，理不出回鄉的呼喚是來自責任或是愛，但放棄香港的高薪和時尚的天空需要勇氣。二○一四年二月底，掛滿繁複行囊的心，隨著車輪壓過童年時赤腳走過的羊腸小徑，路旁寥寂的馬蹄櫻花正確的引路，直到家門。

因愛，踏上回家之路

車停之際，紗門與車門同時開啟，步出紗門的是佝僂的身軀和踉蹌乾癟的腳，我快步下車，與外勞一左一右攙扶，想說一句：「爸，我回來了」卻在父親的淚眼裏如鯁在喉的說不出口。廿五年來，逢年過節我都會回家探望，但這次，意義不同。牽引著我搬回家住下來的，若不是對父親的愛，那會是甚麼？

鄉下的家仍是淡食簡居，大門與後門間只容得下一組小沙發，電視櫃和父親的舊書桌。書桌上有疊放整齊的教會週報，這是離鄉遊子共盼的家書，心中掛念著的是平安二字。教會師母經營的臉書社團是旅外遊子們思鄉的心靈居所，每張照片所呈現的人情地物都是旅外孩子們魂牽夢縈的牽掛，師母在訊息裏留言說：「淑媛姊：德祥長老的身體越來越弱了……」是這句話敲開我回家的路。

因為記憶，所以我能珍惜現在，面對未來。知道我生命根源於上帝也出自父母，血液混著記憶裏的所有傳承，成了我生命的秩序與糧食。牆上的照片是父母藍寶石婚時拍的，照片裏媽媽的雍容高貴，臉上洋溢的幸福笑容，是近十年來我們思念她時最大的安慰。

父親，一直是我生命裏的巨人。他傳承了曾祖父交給祖父，祖父再交給他的這塊田地，穡人子弟是看天吃飯，爸爸是個精明的人，不會不懂，只是順服。種水稻、果園菜園、養雞養鴨……若遇天不養人時，媽媽就去軍營挑餿水回來養雞鴨，孩子也要利用課後的閒暇去蔗田撿拾甘蔗頭回來給牛吃。

「四月芒種雨，五月無焦土，六月火燒埔」，而六月正是門口那片水稻成與不成的關鍵期，我們心裏都清楚，只有水稻活得好，未來這一年才會過得好。六月有雨水，天開心地開心，務農人家更開心，但雨水過多時，淹了水稻，潰了土阡，打落了樹花樹果，也會打掉爸媽辛苦了一年，殷殷期盼的夢想。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

 大雨中搶收的水稻，只能賤價賣給穀商，有時還抵不過上期賒欠的穀糧呢！「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這種辛酸不只佃農有，一般看天吃飯的自耕農都經歷過這種秋收萬粒仍要在生活中掙扎的痛苦。因此，兒時爸爸的稻田菜田，拾穗的是自家的孩子，「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務農人家更懂得珍惜盤中飧的粒粒辛苦。

「種稻子」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插秧要彎著腰「倒退嚕」，不只讓烈日直接灼燒背部，長時間彎腰也凌虐了腰椎，折磨了膝蓋；「搓草」更要向土地展現謙卑，趴跪在混濁的泥水裏，憑著手感找出雜草，連同泥巴撈起，揉成一團再塞回泥巴裏，讓雜草不只無法囂張，反成了水稻的養分。搓草不是一勞永逸的事，從第一行開始搓起，到最後一行時，第一行的雜草又已經成群的開起派對來了。

父親說：「種田的，無法計算工資。能用勞力換得一家溫飽，就是幸福。」我小時候也參與過種田的每一個季節，這是全家人都必須投入的工作，沒有工資，聯手，只求溫飽。乾旱時，馬達抽不出水來，爸爸就大聲叫四個孩子們用水壺裝自來水，朝出水口灌滿水，再將馬達開起運轉，反覆幾次後多半能成功救水。

巡田水，補田岸；一把鋤頭，一頂斗笠。風來，雨下……爸爸肩上拖著的是一張生活的牛犁，早也耕，晚也犁。父親農校畢業，所以堅持這把犁頭至少要犁出四個孩子的高中學歷；他也是教會的長老，所以更堅持這把犁頭再怎麼忙，主日早上都要休耕。孩子要上主日學成為家規，記憶裏，二哥曾經偷溜出去玩，還被爸爸嚴厲的責備一番！

一生敬畏神，尊主為大

我和姊姊感情很好，對爸爸的話也一向順服。記得有一次，上主日學前先溜去附近的奶奶家摘蓮霧，我爬上樹，摘著摘著，一腳踩空從樹上摔下來，壓碎了姊姊接好放置在泥地上的蓮霧後昏倒，當時我穿了一件新洋裝，新衣沾滿蓮霧汁不好洗。姊姊情急之下，賞了我一巴掌，才把我打醒。這一巴掌不知是心疼蓮霧被壓扁？還是怕新衣弄髒會被媽媽罵？但是，打醒後，仍害怕的趕去上主日學，我想最怕的是遲到被爸爸罵吧！

父親，這位不苟言笑的巨人也有溫柔慈愛的一面。我在襁褓時曾因肺炎發高燒、兩眼翻白，爸爸揹著我步行到七公里外的鎮上就醫，醫師兩手一攤說已無能為力。當晚借住親戚家，隔天凌晨即雇計程車前往韓石泉醫師處就醫。韓醫師是虔誠的基督徒，醫術極佳，他見父母慌張焦急，即刻應診，打了一針後，對媽媽說:「你們禱告吧！若上帝要讓嬰兒活過來，她就會哭。」這一段軼事不知被父母傳誦過幾次，我總是聽它千遍也不厭倦；因為，那是上帝救恩及父母茹苦含辛養育之恩的記號。

嚴以律己的父親，說話鏗鏘有力，對於教會公務，決不徇私也不護短。他在教會當了四十七年的長老，教會的事永遠優先於家務事。近幾年因帕金森氏症纏身，需外籍看護照顧，才將服事的棒子交給晚輩。他是強人，是不容易被擊倒的巨人。

哈巴谷書說：「雖然無花果樹不發旺，葡萄樹不結果，橄欖樹也不效力，田地不出糧食，圈中絕了羊，棚內也沒有牛；然而，我要因耶和華歡欣，因救我的　上帝喜樂。」（三章17〜19節）是的，父親一生尊主為大，願上帝憐憫醫治，讓他年老的時候仍要結果子，要滿了汁漿而常發青。好顯明耶和華是正直慈愛，是巨人心中永遠的巨人。（黃秋芳整理）